因为李盲不太用心的缘故,只写了八万字,外加一个非常有趣的序言(其中出现了许多冷笑话和网络词汇),勉强印成了一本书。最后该书大卖,荦荦大赚一笔。荦荦再也没有做过类似的事。
随着名气变大,作品流传度变广,李盲越来越恐惧,常常失眠。有一天早上,他从噩梦之中惊醒,洗了一把脸(水是冰凉冰凉的),刷牙(动作飞快,拿牙刷的手都在颤抖),然后他坐到电脑前,闭眼深呼吸,打开微信,找到荦荦。
我写不出故事了。我没有故事了。
我要去监狱,去福利院,去医院,去精神病院——去养老院应该是个不错的选择,那些人活了那么久,一定攒了许多的话想要说给人听,只要我能够让他们开口,我就能得到无穷无尽的故事。
他等了很久,看看窗外,天还黑着,或许还有几颗寥寥的晨星亮着,但是他不想探出头去看,他等了十分钟(或许是二十分钟,也或许是五秒钟),确认了荦荦应该是还没有醒来(想来她们这一行,一般都是晚睡晚起的),于是他继续敲字。
我必须要走了,我这就要动身,我要去到那些有故事的地方,去到那些别的作家还没有去过的地方(或者是那些很多人都去过,也有很多人可以成为作家,但是从来没有人成功的地方)。
但是,我要怎么样去呢,我只是听说过那些地方但是从来没有去过,我怎么能说服自己它们是真实存在的呢?
我倒是记得在我上小学的时候,曾经去过养老院,在那里,所有人都原地不动,只有一个老太婆四处乱跑,她的两只脚上穿着不同颜色的袜子,所有的人都说他是个精神病。我们帮助老人们打扫卫生,之后,老师给我们切了一个西瓜。
……
最近有两个人快要在报纸上大打出手了,原因只是对我的小说有着不同的看法。
……
你让我开一个微博号,我就开了,但是最近总有一些人给我发消息,问这个问那个,表达对我创作的关心,我受不了了。
……
早先有一个年轻人(长相俊美,面带自信)抱着书稿来找我,请我提点意见,我昧着良心鼓励了他一番,如今万分悔恨。
……
我是被语言的洪流裹挟着往前走的呀,我也不想走,但是我的脚不属于我自己。我的创作是一支箭,必须不停地去寻找奔腾的流火,必须穿越它、刺透它……可若是找不到呢?找不到呢?找不到我会死的呀。会死的呀。
……
太阳在窗外移动着,李盲全然不知,仍旧疯狂地打字。
到了下午,千里之外的荦荦终于醒来(在睡梦中被微信提示音吵醒,伴随着震惊和挥之不去的紧张),她盯着手机上滚动的消息,不知道该回复什么。她没有想到早上醒来会被上百条(几乎上千了)消息轰炸啊(每一条还都那么长),她自嘲地想着,我其实是一个不太爱说话的人呢,最近说的话太多了,几乎忘了这件事。我可是一名编辑啊,我的任务应该是引导别人说话,再提出一些修改意见,把那些真实的东西掩埋掉。
所以她沉默了,其实在短时间内,她在自己心里整理出了一大套的回复内容,而且一次又一次地推翻,她想,这是多么无聊的对话,本来一个明媚的早上,我可以做多少有趣的事情,可以在一种怎么样艳丽的心情之下度过啊,可是现在我还没有梳洗打扮,还没有画眉毛,没有涂口红,一坐起来就要在这看些莫名其妙的事情。她端起镜子来,仔仔细细地描着眉毛。我的眉毛多么淡啊,几乎要看不见了,这样的眉毛是不摩登的。她的眉笔一次又一次地扫过,眉毛渐渐地有了形状,有了自信。
想去就去呗,缺钱的话找我要,荦荦说。
桌上摆放着昨晚吃剩的泡面,李盲看着它表面漂浮着的油渍逐渐地冷却和凝固,感觉自己的心也冷静了下来。
还是太不现实了。
荦荦看了一眼外面,已经到了下午,天气并不好。她想,我的妆是化给谁看的呢?
她说,我觉得你就是太孤独了。
他想,好好的人,怎么就孤独了呢。
李盲还是去采风了(说明他是一个优柔寡断或者冲动的人,总之难成大器),去了云南一片荒无人烟的雨林。在那里,他遇到了大雨,大雨落下来,树叶子像是在哀嚎,像是在呼唤着死神,像是在搞什么阴恻恻的鬼把戏,他绝望地狂奔,因此还被树杈子扎破了脚。后来,他躲到了一个破茅草棚子(其实那是人家的房子,李盲太不尊重人了)里,遇到了一位白发老人,长得道骨仙风,像是没了毛的狒狒,一打听,已经在这里住了许多年了。半夜里,李盲感到有光透过自己的眼睑,他微微眯眼,看到老头子翻出了自己的书稿,正在蜡烛的微光之下阅读。李盲坐了起来,听老人倾诉。老人抹了一下眼泪,说起自己一生的失败以及与文学的令人颓丧的关系,说了自己在这雨林里生活得有多么痛苦,但他又出不去,他一身疾病,几乎丧失了运动能力,李盲是他三年来见到的第一个人。李盲对他寄予了深切的同情。老人拿出厚厚一摞书稿来,足足有一米高,藏在床底的木头箱子里,李盲看到在稿子的旁边,还有一些破旧的文具。老头儿说,这是我在林子里二十年的奋斗成果。李盲翻了翻,腐烂的气味令他作呕,纸张湿漉漉的,文字模糊不清。李盲实事求是(他所念大学的校训)地说:你的故事写得很烂,没有任何人会欣赏它,只配在这里腐烂,和你的这把散发着潮气的老骨头一起化作雨林的养分,但是你的经历很传奇,我可以把它带出去,让世人知道。事实上,看到那些手稿的一瞬间,李盲几乎要吐出来,他不相信任何一个好的文字能够存在于这样的纸张之中,能够如此龌龊。老头儿吹胡子瞪眼,似乎要杀人,但最终他躲到墙角抱头大哭,呜咽着说年轻时自己如何被边缘化,被排挤,被那些评论家和对手们(他真的有过“对手”吗?)疯狂针对。他躲到这深山里来,希望有人来找他,希望被赏识、被挖掘,希望能写出新的作品,希望走出一条终南捷径。但是不能,他意识到不是每个人到了新的环境就能发现新的故事,不是每个人都有能发现故事的眼睛,最重要的是,不是每个人的语言都能称得上是文学语言。对此李盲表示赞同,他说,你活该受人排挤,因为你身上确实有令人作呕的气味,不是因为潮湿,而是你庸俗的语言浸透在文字之中。你应该安于做一个三流(末流、不入流)的作家,因为总有人要做末流作家,他们对于好作家是极其重要的。老头子听了以后,气得浑身发抖。李盲连夜冒着大雨逃走了,偷走了老头儿的一沓手稿。
这次之后,他几次要把这个故事写成小说,但一想到那气味他就做呕,于是终于无法完成。到家以后(他这副尊容怎么上的火车?),他随手把老头的手稿扔在了窗台上,阳光蒸发了手稿中的水分,也使文字更加模糊不清,后来他每天中午就坐在床边看一会儿,勉强从中识别出文字。百分之三十是诗歌,还有一个短篇,写的是文革年代那些千篇一律的事情,剩下的基本上是老头子的日记,他对这一部分爱不释手,从日记中,李盲读出了一个荒芜而感人至深的人的死亡,读到了一个老鼠一样的活在地下的生命,虽然活在地下,但是深夜里在原始森林的怀抱里嚎啕大哭,他在日记的结尾写到,当我和我的文字都烂得像一坨狗屎之后,我的故事不可能还能够被人说起,世界上不会有人记得我,和我生前没有什么两样。
李盲说,看来他是一个三流诗人,二流小说家,顶尖的自传者,妈的。
从这一份手稿中,他挖掘出一篇小说,命名为《木头人》。小说引起空前的轰动,也给李盲带来了空前的压力。太多的读者来信(也有不少发微博的)问是否真的存在这样一个人,李盲于是公布了茅草屋的位置,但是没有一支探险队找到过那所破房子或者一个潮湿的老头子,那个地方只有瘴气和鳄鱼,有两位读者因此而丧命,闹得群情激愤,家属与他打官司,在法庭之上,李盲显得萎靡不振,澄清了“事实”。
之后他问荦荦,有无可能躲起来秘密写作,荦荦对他说,你可想清楚了,他说是的,我想清楚了,我要让李盲的面孔隐匿于作品,也让腐烂的气味远离李盲。
“当然可以。”
荦荦为李盲安排了一次盛大的谢幕,请来了文化界的大部分名人(小部分也送来了贺信,以一个虚假的理由表示不能到场,隐藏了嫉妒或者不屑的情绪,行文普遍比较自然流畅,李盲一个个认真看过了,认为都写得十分得体,比那些来了的人更让他感到舒服)。
荦荦让李盲确定一个演讲的主题,概括一下他的写作生涯。
“没什么好概括的。经历没什么特色,创作也没什么主题。”
演讲题目定为“没有”。
晚会上,国内优秀的出版人和作家都来了,李盲一一握了他们的手,听着他们表达惋惜,“这么年轻,怎么就隐退了呢”。
荦荦依然没有前来,李盲在人群中无所适从地喝着酒,想要去外面透透气,却被几个杂志主编围困了,之后,又有一位评论家(自称是“高级”评论员)走过来与他搭话,说:李盲先生,过去我曾经在《荒原报》上批评过你的作品,那时候我学识粗浅,还没有完全地理解您的文字……
李盲对他说的事情一点印象也没有。
我说了那样多的轻蔑的话语,您都不记得了吗?
您都说过什么?
我说您写的东西,他抬起头来看了李盲一眼,继续弱弱地说,太虚幻了,我说您的东西不会赢得任何一个有品味的读者……(他抹了一把汗)因为那篇文章,我至今受到许多同行的围攻,这事情真是说不清的……
李盲呵呵笑了。那天晚上,荦荦终于没有来。
一个名人要隐退,需要处理的事情似乎很多,但其实很简单,以前作品的版税他都交给了荦荦办理,一切关于李盲以及李盲作品的问题都交给她来解决,揩屎揩尿的活儿不用他来做了,他的作品仿佛都成了她的孩子。
本来就是她的孩子,是她和我共同的孩子啊。
之后,荦荦给他重新起了笔名,指导他在以后的写作中如何建立新的风格。从此他成了一个新的人,他换了名字、房子(舍不得那张书床)、发型、衣服(以前的都捐了或者烧了)、车子、城市、面孔、身份、种族、温度带,换了牙膏、牙刷、饭店、手机号、微信、邮箱、邮编、常喝的茶叶的种类(为了不在晚上开始喝花茶),换了看星星的角度、一起看星星的人(把原来的抛弃了,新的还没有来)、一起睡觉的人(同上)、游泳的地点,换了常读的书、喜欢的作家、常用的书签、银行卡、拖鞋,换了寒暄的方式(由他的邻居来决定)、口头禅(原来就不怎么说话),换了宗教(从一种无神论到另一种,但开始对佛教产生兴趣)、政治理念,换了这些以后,他感到心满意足,头些天晚上睡得很香(可能只是因为换了新的睡觉的地点,他就这个贱命,在一个地方睡久了就睡不好)。
隐居下来的李盲每天阅读各地的报纸,搜寻自己的身影,他目睹了自己如何从头版移动到了文化版面,又移到了天气预报的旁边,又用了一个星期彻底从世界上消失。
他一次次打算重新开始写作,但一次也没能成功。他开始尝试安眠药、褪黑素、酒精,以及其他入睡手段,难得睡着一次,李盲梦到自己走在雪原上,有一个脚步在后面追赶,他想要转头去看,却转不动。醒来以后,他来到院子,在游泳池里游了两圈,上岸以后分外寒冷。他意识到自己没有组织,没有朋友,只有一颗不再坚硬如铁的心,现在因为痛苦和欲望不再强大,他写不出东西来了。
他试着写了一个短篇,写了一个隐于世外的图书收藏家,他庞大的图书馆里藏品无数,每一本书的书签都是避孕套或者内衣标签。他和妻子每天在九个藏书室中间抽一个睡觉,按照概率来说,他们每九天同床一次,但是事实上频率比这高些。他的妻子(长相和性格酷似荦荦)有时会半夜来寻找他,为了防止被找到,他爱躲在书架的背后。
小说凌晨时分写完,一写完就发给了荦荦,然后试着睡着,因为心情忐忑不安,李盲进入了深睡眠,再次梦到雪地里一身白毛的雪人。下午三点,荦荦回消息说写得不好,李盲颓然地想,确实不好。他后来还写了一个写不出作品的作家(明显地模仿了《八部半》)的故事,但是写着写着,他意识到至少有一万件事情他闹不明白,其中至少有两千件关于出版行业和文学圈子,再加上岁月确实是一天天流逝着,他写到一半就无法继续下去了。总之,他曾经试着让他的新名字闪亮起来,但是不可能。
在这一段时间里,能够和他进行像往日一样交流的人、能够把他和往日的生活相联系的人,荦荦是唯一的一个。唯一的一扇门,唯一的一面镜子,唯一的一个点,就像大爆炸之前的宇宙,是整个世界。
他对她说,夜里这样安静,谁能够忍受得住呢。
她说,你不怕孤独呀,你一向是爱孤独的。疲惫世界的心脏只为你一人跳动,稀里糊涂的喧嚣日子只为你一人到来,你目空一切,又热爱一切,你寒冷而又卑微,但是天心不泯,你的存在和逆行无处着笔。
他说,你看那浩瀚的银河悬在天上,也不过是小小如此一飘带,再怎么惊世骇俗的想象、什么样华丽深邃的思想,在这样尺度的世界里,都等同于不存在。
她说,你想得太多了,人一想多了就会痛苦……
李盲自从改了名字以后,就再也写不出一个字了。他推测出自己快要结束了,完蛋了。他想起自己当初写的那写故事,那些短篇,想起那些拙劣的变异和夸张,还有那个无才华的盲作家和善解人意的女编辑的故事,那是个好故事啊,当时没能出版真是可惜。
他重新下载了当初的写作软件,输入密码。密码错误。找回密码。请回答密保问题:一,我最爱读的书是什么?马桶之书。二,我最喜欢的作家是谁?波拉尼奥。三,我要什么时候去见荦荦?……他尝试着输入颁奖典礼的日期、荦荦的生日、某次文学沙龙的日子,全都失败。他一想到在一个不为人知的隐秘世界里,存在着一个他曾经呕心沥血写出的故事,有一个他哀伤憎恶而又同情的角色不见天日,就感到焦虑。输入“明天”。找回密码成功。
小说文本展现在眼前,写作小说时的记忆也流水般涌现了,仿佛又回到了小公寓里,坐在破烂的电脑桌前,弯腰曲背,在模仿和抄袭之中徘徊。小说头重脚轻,明显是在追赶某个截止日期,文字处处透露着年轻稚嫩,处处可以修改,可是又完全无从下手。他无法再像当初一样置身事外,总是不自觉地与那个他蔑视的小作家产生共情,在写到女编辑的时候,他也总是会想起荦荦,想起这个未曾谋面的朋友。
“我确实没有故事了。”
“不会的,我相信你。”
“写不出来了。写不出来了。现在只想做个隐形人。”
“嗯。”
李盲感觉自己现在和许多年前没有什么区别,还是同一只老鼠,只是不用吃泡面了。时间就这样进行到李盲四十多岁或者五十多岁的时候,荦荦给他发来消息说,她要结婚了,要颐养天年了,李盲的版税一分不会少,但是以后写了东西不要发给她了。
“已经折腾了太久啦。”
李盲说,哦。
那天晚上,李盲长久地看着一轮孤月(还很圆呢,正月十七),手里捏着一颗忽明忽暗的火星,往天桥下一下一下地弹着烟灰(那是他第一次吸烟,果不其然地上瘾了)。他翻起了和荦荦的聊天记录,发现很多记录都没有保存在这一台手机上,于是他翻箱倒柜,找出了多年前的手机,翻出和荦荦长达数十年的对话,整整看了三天三夜,时不时哈哈大笑,时不时嚎啕大哭。
李盲五个小时后来到了荦荦的城市,在机场拦下一辆出租车,报上了荦荦出版社的地址。出租司机们的回答大同小异,“什么路?”“什么出版社?”“耍我?”“这座城市没有我没听过的地方。”“有病?”
李盲来到秃头社长的地方,秃头社长告诉他,曾经好像有过这么一个人,早就离开啦。
去哪了。
去养鹅啦。养鸭子。打猎。泡酒吧(年级可能不适合了)。嫖男娼。环游世界。削发为尼。读书看戏。死啦。
李盲找了一个小宾馆(价钱很便宜,有跳蚤,交通便捷)住了下来,然后给荦荦打了个电话,第一次是一个男人接听的,告诉他没听说过荦荦这号人,但是李盲认为听到了荦荦的声音;第二次打过去,男人说荦荦不在,然后马上挂断了。接下来的一天,李盲每半个小时打一个电话,凌晨时分,电话第三次被接通了,两边都没有人说话,一分钟后,李盲把电话挂断了。
在《盲文》的结尾,盲作家和女编辑相识相爱,约定了某年某日某地见面,从此没有分开,度过了幸福的后半生。有一天早上,女编辑睁开眼睛,发现身边的李盲消失了,她仔细回忆,感觉已经一个多月没有来自李盲的音讯了,她问遍了亲友,被告知从她出生的那个世纪末到如今这个世纪的开初,从来没有过一个叫李盲的人(像别的微不足道的事一般)出现过或者消失过。女编辑一口咬定存在一个李盲,声称昨天夜里他们还困倦不堪地纠缠着。他们于是猜想,李盲独自住在一个不为人知的隐秘地方,在一个不为人知的早上,感到他自己要消失了,消失在茫茫的云海中,消失在这座城市早上厚重的大雾里,这么大的世界,消失一个人太容易了。他们说的无所谓对或不对。
在完全消失以后,李盲才第一次见到了荦荦,见到了她脸上的笑容,那笑容很开朗,像一朵开过了的皱皱巴巴而又艳丽的月季,那个笑容的意思是,我认得你。
李盲疑惑了,你认得我,你怎么可能认识我呢?
那个笑容说,我们在一次晚会上见过啊,那时候我们还年轻,我们相信爱情,相信艺术,相信天才可以摆脱孤独,相信喝酒可以激发灵感……
他说,我不记得啊。
她说我记得啊,我记得清楚明白,那一天,你拎着一块血淋淋的牛排,走过一块雪白的地毯,你一路走过来,牛排的血就一路滴着,我看见了以后,就再也忘不掉了。
他说,我不记得了。我是盲人吗?
你有过的。你是盲人。
我有过的,或许是这样的,既然你那样肯定,那么应该是真的。
他不再说话了,转过头去望着窗外的雪花,雪花也不是多么特别的东西,只是不停地落着,有的落在行人的头顶上,过一会儿就被热气融化掉了。
他不再说话了,他所望向的方向是窗外,窗的高度要高于她的头顶,他望向的那一扇窗户,她也随着看过去(为了做这个动作,需要转过头去,踮起脚来,视线越过前面一个人的头顶),觉得那是一扇普普通通的窗户,那窗户方方正正的,就像是一块豆腐,他和她时常这样想:为什么窗户要修建得那么方正,如同一块一块的豆腐。
他一直没有说话,一直望着窗外飘落的雪花,一直在想着、怀疑着、构建着那些几何图形,他心想,这些就是文学啊,文学就是几何图形。
他一直没有说话,披着人皮闯荡世界,在既得利益者和道德判官鼻子底下,什么也说不出来。
他一直没有说话,他想,我从母亲的子宫里掉出来的时候,我就不爱哭,我长大了以后,也不爱说话,说话是一种与我无关的能力,他想,小说已经写了这么多了,日子也过了这么久了,不知道在哪里就会结束,不知道结束会不会有预兆,如果没有的话,那也太过可怕了。
逐渐变得透明的李盲这样想着,感觉到一切都清楚明白,毫无悬念,差不多可以画上句号了,他于是拿起笔来在稿纸上画了一个句号——其实不是用笔而是用键盘,李盲的右手无名指从L的位置轻轻往下移动了一行,敲了一下,左手按了CTRL+S,然后鼠标移到屏幕右上角,关掉窗口,文件名修改为“盲文”,想了想,又改成了“李盲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