妇人激动地低声哭喊着:“不要,不要!”但圆袍汉子毫不在意襟前涌出的鲜血,如同失聪一般,一次又一次地奋力爬起来,疯狂地撞向石壁。老店家在旁热泪盈眶,不忍再看。
伙计僵硬的手指动了动,眼圈也渐渐被逼成了红色。
“停!”上面传来号令,“停!”头顶的声响一时停住,“底下好像也有动静,就是这里!继续挖!”
下面的几人彻底陷入了癫狂,一下下撞得更狠。终于,一震巨动,石壁中间的挡门轰然倒下。几个人顺势倒在石门上,还没等欣喜,抬头却发现前面还有一道石壁。
“怎么回事!”圆袍男子一把抹下满脸的飞血,回身拎起老店家,脸贴在他的眼前低吼,
“怎么回事!”
“是……是双锁门!为了保险,这里设的是两重门,过了这道门就能出去了!”
“啊——”黑脸匪一声怒吼,跌跌撞撞地冲向里面的二重门,圆袍男子一把扔下老掌柜,也扑了回去。
“进来!”钟怀招手。
妇人和老掌柜回过神来,妇人抱起孩子慌忙迈过了第一道石壁,老掌柜拼命拉起伙计,连滚带爬地跟着跌了进去。
四人精疲力竭,强撑着最后一口气,抵在石壁上。
“我从来没有这么想活过。”林恭道突然凄笑着说。
“那就再加把力。”钟怀用横刀撬在石壁缝中。
“闭嘴。”黑脸匪咧嘴。
“快!这块搬开!你们冲进去!”这次的喊声近得好像几乎已经近到了他们身旁,贴着头皮传到他们的耳朵里。
“该死……”圆袍汉子沥着血,中魔般不停冲击着石壁。又一次被掀回地上,他浑身脱力,挣扎了几下,却一时没有站起。
“不要,不要……求求你……”少妇冲到他面前,一手搂住他血肉模糊的头,泣不成声地嘶喊,“求求你……不要……这样下去你会死的……”
另一边,地上的土石堆终于被地上的人挖开了一个小洞,底下的人甚至都看见了一条幽弱的光照了进来。圆袍汉强撑起身体,仰起头,眼神却平静了下来,“看见了么?天快亮了,这是最后的机会了。”
妇人抱着他,面上红肿,哭得说不出话来。他低头瞥了一眼,破烂的衣袖中隐约能看见自己青紫不堪的手臂,他想抬却抬不起来。
“来,给我看看。”他奋力挣扎着,自己站起身来。
妇人将襁褓递给了他,他忍着剧痛,小心地接过孩子,嘴角抖了抖,脸上不知是哭还是笑。
“顾儿比我们的命重要。”汉子用伤痕累累的手仔细包裹好了孩子,连小手都在被中轻轻地摆正,而后托付千金般郑重呈给了妇人。
“喏。”少妇眸中雾气盈动,却终究没有滴下来。她叉手颔首,盈盈下拜,然后缓缓而起,决然接过襁褓。
钟怀听见了他们的话,但是无暇顾及,只能一刻不停地狠命冲撞。突然臂上的伤口撕裂了,痛得他失足歪倒在侧壁上。他想直起身来,却发现动弹不得,只好靠在墙上缓些力气。
“跑都跑了,为什么回长安?”
“什么?”钟怀转头。
“你的刀是金吾卫街使的,但你人却不是。”圆袍男子望着他笑道。
他也不管钟怀如何反应,继续说,“潼关失守,二十万铁骑陷于天堑之中,余者非降即逃。你的抹额,是哥舒翰军的。”
“我们没有后退,一步也没有。”
“我知道。若是退了,你们撑不到杨国忠去祸乱。”他的眼中闪着光,“只是你真不应该回来。”
“我们已败过了一次,长安是我们的家,也是我们最后的阵地。不过,这最后一次,我们也败了。”钟怀低沉道,他越说越慢,眼中明暗交杂,涨痛的泪不知何时已悄然滑下。
“没有败,哪怕朝廷不认,天下不知,但你们是英雄,你们胜了。”
钟怀的脑中浮现出了那日潼关上的尸山血海、狼烟残旗,他闭上了眼睛。两人伤痕累累,相对而立,片刻无言。
片刻后他恢复了神色,轻笑,“你看穿了我,那你呢?” 圆袍汉子挑眉。
“你今日都未得诛杀乱贼,一定忍得很辛苦。” 对方沉吟不语。
钟怀见他不答,转头望向少妇,“夫人臂上怎么了?” 她匆忙拉轻袖掩住腕口,“在街中被匪人刺伤了。”
“刺伤了?如此之巧。这个‘匪人’是你自己吧。如若我没猜错,是你割掉了自己的守宫砂。他不是你的夫君,这更不是你的孩儿。你是谁?”
“我……”妇人向圆袍汉子身后躲去。
圆袍男子从腰间抽出剑,向钟怀道,“知道我当初为什么一定要救你吗?”
“不知道。”
他另一手从臂扎间摸出一筒短箭,扔向钟怀,然后才道:“因为当时我就看出来了,你是兵。你在街上干的事,我都看见了。这孩子刚生下来不久。求你件事,保他们活下来。” 他一手持剑,一手又从臂扎中摸出最后一只短箭筒竖在手里,边退边目不转睛地望着少妇和孩子。退了两丈多时,他身后的暗室顶的土石洞口突然彻底塌了下去,眼见一个贼兵顺着洞口跳了进来,他迅疾转身,抬箭射出,“把石门合上!” 喊声惊动了黑脸匪和李敬道,二人猛然回首,看见贼兵一个接一个地跳下来,圆袍汉子向前几个快步,迎了上去。
“快!”他声嘶力竭地大喊。
钟怀瞬间有了反应。他知道别无他法,只能挣扎着向前,咬牙运气,拼命掀起了刚被推倒的石门。
“你们快来!”他向后大叫。
黑脸匪和李敬道明白了过来,“这群啖狗屎的胡奴!”黑脸匪盯着眼前,惊痛了一瞬,也只能几步上前,边哭喊着边一把抬起了石门的另一边。
“你说得对,我忍得着实辛苦!”圆袍汉子喊道。
“将军!”妇人抱着孩子,撕心裂肺地向他哭嚎,被老店家拉住了衣袖。
“我叫崔清!”他向身后的少妇喊道,“记住,活下去!” 一刀砍在他的背上,他趔趄了一下,反身一剑刺了回去。
“不——”少妇凄厉地长嚎。
“快合上!快!”
三人一齐使力,绷得青筋崩裂,痛嘶一声,门又被抬起拼立了回去,门外的杀声依旧,只是听起来渺远了许多。
少妇跌坐在地上,孩子也开始哭啼,少妇边流泪边强敛神色地哄着孩子,她的视线被石门永远地挡住了,只看见了石门合上前一刻崔清在贼兵之中挥剑斩敌的背影。
少妇用喑哑的嗓子继续哼起了童谣,只是字调破碎,孩子依旧啼哭不停。
“这门毕竟被砸开过了,撑不过了多久,必须马上把二重门砸开。”
钟怀把碎石凿成楔子样,用朴刀猛力砸回石门和余壁的破缝处。石门暂固了些,但门外厮杀声越来越弱,让人心揪到了喉间。
林恭道抵在门前喘着粗气,钟怀和黑脸匪又跌撞回第二道门前。这道门的分量与第一道丝毫不减,黑脸匪急得破口大骂,骂间瞥到了呆立在一旁的小伙计,“喂,小子,你是死人么?” 没想到小伙计竟真的动了腿脚,缓缓到石壁前,一声不吭,砸将了起来。
“这小子,吓得还不得魂了。”黑脸匪骂道。
“快砸,顶不了多久了。”钟怀急声。墙那面的杀声渐渐停住了,少妇的泪连成了珠串,她捂住了自己呜咽的嘴。
“快啊,他们来砸门了!我顶不住了!”林恭道大喊。
“鬼叫什么,顶不住也得顶!”
“让开!你气力不足,贼兵推倒了墙你就得被压死!”钟怀转头喊,“我们手下别停!”
“松了!”黑脸匪大叫,“我听见了!”几人更拼命地砸将起来,“轰”地一声,石门倒下。
“成了!成了!”黑脸匪爬起来就想往外跑,但又想起来身后只留着这两道破石壁,必定挡不了贼兵多久。况且他气力已尽,即使现在越过门出去,论跑也绝跑不过身后的追兵。
三人都是力尽气竭,只能挣扎地爬起返了回去,分占了林恭道两旁,几人重新抵在一重门下。门外一次次重撞,震得四人皆耳有鸣声。
“你们走吧。”林恭道突然说。
“你……”
“孟夫子曰,二者不可得兼,舍生而取义者也。”他苦笑笑着摇头,“我就知道,老天最后给我留的,绝不是鱼和熊掌。”
“现在还不至于如此,我们先撤进去。”钟怀去拉他的手。
林恭道一把甩开,“我的腿断了,走不了了,你们赶紧把那道门立起来,把那小桶火雷留给我,就走吧……” 钟怀向下看他的腿,果然不好。他扶住林恭道的肩膀,“你留在这儿,就是死路一条。” “死都死了,还管几条。可惜了,我还没吃过鹿鸣宴呢。你们歇好了,速速走吧……”林恭道仿佛换了一个人,自顾自释然道:“今日方知,古人诚不我欺也,义字在胸,心中便无惧无畏,唯余浩然正气耳……”他叹了口气, “城亡山河破的滋味,我也是今日才知道。”
几人踟蹰不决。林恭道转向钟怀,“你们怎么还不走?都想留在这里陪死?我用不着…… 你和崔将军说的话,我都听见了。我也知道自己走不了了,只会拖累你们。我想让你们知道,我的圣贤书,也不是白读的。” 这时林恭道身后的石壁又剧烈地一震。
钟怀转头,不忍再看。
老店家在他们身后急得无法,对着林恭道叉手一揖,便急慌慌拽着阿复欲走。
“小……小子……”黑脸匪的脸扭在了一起,看不出什么表情,“爷我对你不住……看不出来……”
“情势危急,费什么话?”
“等等……”钟怀刹那间想起破一重门之时,倒下的内廓内窄外宽,他心中一亮。
“快!把方才推下的二重门拖到这里,斜顶上此门!”
几人恍然大悟,尽觉此法或许真能奏效,又咬牙折回,连拖带挪,用了大半条命,才堪堪将石门斜支了上去。一重门的宽面受此巨重,朝向贼兵的一面门廓又窄,不至于向贼兵之面倒去,于是数百斤之重尽成了抵门的巨柱。
“快!快跑!”钟怀大喊,一手扶过林恭道。一行人挣扎着快步移向石道深处。
疾奔了不知多久,老店家年迈体衰,其余的人也多半伤重,纷纷不支。
“还有多远才可出去?”妇人拽过老店家的衣袖急道。
“近了,近了……”老店家喘不过气来,“再往前一些有一道铁落锁,这个机关小老儿知道……我们先跑过去,再一转机枢,铁幕就会落下,贼兵想再追上就难了……”
“有脚步声……你们听……”
众人屏息,果然杂乱的步声由远及近,一步步像是踏在人心上。
“啖狗屎的胡奴!都是狗皮膏药熬的!欺人太甚!”黑脸匪怒不可遏。
“快走……”几人拉住他,向后退去。
“就在前面,快上!”前后两方的距离愈发逼近。
情势万分危急,几人尽是奋力前冲,脚下越来越急,老店家突然左腿一软,跌倒在地。
“别管我,别管我……”他迅速爬起,蹒跚着追上前去,“快,就是前面,快过去,侧壁上有个碗口大的石盘,快按下去!” 钟怀步疾,行在最前面,眼见石盘竖镶在壁上,几人也前后近了机关,他一把按下。
只听得轮盘转动声起,一道铁幕直直垂下,却一顿三停,看得众人尽皆失色。
“怎么如此慢?”
“这……这里多年没用了,该是机括锈损……”
“不好,来了!”
这一条直道远处的转口突然现出一副弓刀,紧接着竟是一队胡兵,皆携弓提刀。“在前面,上!”
“狗奴!”黑脸匪不住地怒喝。
“完了,完了,死定了……”老翁哆嗦地狠掐着两只手,不住地念叨,声音里充满了恐惧。
贼兵一拥而上,这面正铁幕一寸一寸地垂下,将将掩到人首高处。
黑脸匪眼对着胡兵迎面杀过来,面色先是暴怒,而后越来越凝重,突然一跺脚,啐了一口,“爷我做了一辈子的匪,从没怕过谁,今日都被这群狗奴欺负到了头顶,爷还跑什么!爷想明白了!” 众人惊惧之余,心中俱是一凛。
他三两步跨到妇人跟前,伸出只粗粝的大手,小心地摩挲了两下孩子的小脸,脸上又扯出了个难看的笑容,“香娘的孩子冬月里若是能生出来,腊月也该有这般大了吧……”说完他拎起缺了口的朴刀,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,声音竟然有些轻快,“你得活下去,别让他白死了!爷这辈子净让他打了,到了底下得讨还回来!这些狗鼠辈,可惜了爷的三勒浆,只能下辈子再喝了……”
“你想干什么!”钟怀倾身欲拽住他,老店家在他身后厉声大叫,“不可松手!”钟怀无法,纠缠间眼看着黑脸匪昂首向前迈去。
缓缓欲坠的铁幕被黑脸匪低头略过,他健步踏向前方,仍是破口大骂,“啖狗屎的胡奴,爷爷活了这么大,还没被人给欺负成这个样子过,告诉你们,爷爷活够了!爷爷拼命想出去不也为的是杀你们这些狗贼么,不如今天就在这里杀个痛快!杀够了本,爷爷黄泉路上也快活!来啊,来啊!”他森然喊道,喊着喊着又开始疯狂地大笑起来,在这地洞穿了出去,如地府阎罗般可怕。刀斧砍在血肉上的声音不断传来,伴着呻吟和嘶吼声。妇人的泪涟涟而下,滴在了孩子的脸上。她转头跑向更深处,追着老店家早就逃去的跌跌撞撞的身影。
厮杀声息得很快,钟怀的心几乎要跳出膛口。眼见贼兵将至,铁幕终于彻底落定。贼兵气得发疯,又是一阵刀斧劈在铁幕上的划声。
“走。”钟怀拽起向着铁幕那面挣扎的书生强行拖向后去,又拉过呆立的阿复,让他走到自己前面。
长路不尽,几人默然无语。
行到一条长道上,钟怀前的阿复一身污伤,疾步不匀,终于一脚踩在凸碎石上,人险些翻倒。钟怀展臂及时将他捞起。
阿复栽倒时头离地上一块锋口凸石不过几寸,眼见着自己扑将上去,避无可避,已抱死志,突然腰上受力,睁眼时竟见钟怀单臂拎开了自己。
钟怀喘着粗气:“当心。”
阿复猛然回立,两手颤抖着摸了摸身上,突然像是受了刺激,神态大变,推开了钟怀,“用你管!我和你非亲非故,救我做什么?” 钟怀盯着他愣了一瞬,没有答他,脚下也不停,继续向前奔。
“这样的世道,活着有何益处!”阿复彻底崩溃,宣泄似的嘶吼着。
“想死是很容易的事,也是短暂的事,也许过了这一刻人就不想了,先活着,总比死了强。”钟怀头也不回。
一瞬以后,小伙计的步声在身后继续跟来。
三人渐追上妇人和老店家,一行人俱是狼狈至及,形容仓皇。在转口,林恭道一瘸一拐,大袖扑扇,不知怎么一下卷倒了墙上挂的什么小物件,他急迫间就着火折瞥将过去,竟然隐约是一件三彩(注:三彩在唐代多用作冥器)。林恭道心中疑惑,再靠近欲细辨时,赫然在壁角处刻着斗大的“贪”字,心头一宕,“不对啊……这里有个贪字,刚才第一扇后有欲字,还有嗔字……这是《薄伽梵歌》里的话,贪欲,嗔,贪,地狱之门三重,固应弃绝莫从……”他惊恐道,“三……三重……”
钟怀脚下疾停,朝向老店家,“你说过了方才那道石门就可出去了,可是真的?”
老店家突然见疑,更加慌乱,不敢看他,口中也支支吾吾,说不出一句囫囵话,“这……前……前面不远处,还……还有……”
钟怀一把揪住他衣襟,将他提到了面前。“有什么?”钟怀见他神色有鬼,眼神凶狠得像是发狂的豹子。“怎么回事?说!”
“还有一扇门……”老店家吓得魂不附体。
“你……”
“我……我怕说了实情,你们就不会拼命打到这儿来了……这不就只隔一道门了么……求求军爷,行行好,救小老儿出去吧,今天你们的命,不都是靠我救的才活到现在么?而且我只是为了赚一笔险财,要不是你们都挤到这地室里,钥匙也不会不知被谁摸去,我也不会被困在这里啊……这真的不赖我啊,我……我找谁说理去……”
钟怀气得发颤,扬拳欲打,却终究没有落下。他两手狠狠一送,摔下了老店家,“你让我还如何信你?”
“真的,真的……我对天发誓,只有这一重了,破了就能出去……”
就算只有这一重,他们已经精疲力竭,还有追兵在后,也逃不出去了。突然钟怀心中一悬,猛然回过头望向小伙计阿复。
“当心!”钟怀飞身上前,欲拿住阿复偷袭的手,制下短刀,谁知身还未至,行在前方的少妇听到喝声,脚下突移,纵横几步就轻巧避开了短刀,她转身扬手,一只小巧的袖匕准确地割开了阿复的前腕。
“你是如何疑心到我的?”阿复斜眼对钟怀。
“从你推开我,跟我喊活着有何益处开始。”
“我就知道。”他嗤笑。
“我听了一句就觉出来了。你先前装作被吓得痴傻,也是怕言多有失,让人听出范阳方音来。不过你的范阳方音不显,恐怕崔将军也辨不出来,也只有我巡调到范阳戍守过几年才能识得些。”
“没错,我从范阳来,但我并不是范阳人,我是陇右人。” 钟怀默然不答。
阿复惨笑,“你猜到了……你既知道朝廷不把我们当人看,你也就不该阻我……” “你为何到了范阳?”
“我四岁那年,阿爷和阿兄在外战死,王鋐为报战功,隐了我爷兄的名去,可怜我家中孤儿寡母,没有恤银,爷兄还被定了逃户,家里岁岁要贡租庸。村中有好些被征了壮丁的都是这样……村里人受不了了,索性冲进县衙,杀了县官,可还没等出县境就被官兵剿了……阿娘抱着阿妹,被连着一刀砍死,我也挨了一刀,他们都以为我死了,从我身上踏过去。我却命大,也不知如何得罪了老天,非要让我活着!我那时也不知在想什么,只是紧闭着眼睛死咬着牙,有人踩在我臂上踏过去,疼得好像要踩碎我的骨头,但我忍住了,我没动也没喊……然后我就成了乞儿,随流民让人像野狗一样到处赶着,也不知道要饿死了多少回,直到让安禄山捡了回去。” 钟怀进了一步,“你是安贼的细作,处心积虑就是为了结这个孩子?”
“没错,我是被派到城中的细作,为的就是杀他,光平王殿下的长子,天子的嗣孙。但是他们让我做的事,我自己也想做,狗皇帝对我们做的事,也得让他自己尝尝……我在那儿已守了好几日了,只要能做成此事,我也没想过活。想想啊,这个小贼种马上就要到地下去赔罪了,我的仇就要报了……”他的眼中闪出诡异的光彩,“我本想趁王府的车驾出来,趁乱混进去结果了他,哪能想到那狗皇帝竟连子孙都不顾了,自己趁天还没亮就悄悄逃了出去,广平王府的车驾直到乱起了都没能牵出府。正巧侧门打开,我在王府附近转得久,早认出她是王妃的侍婢,改装易服偷偷抱了个婴儿,还有许多粗衣汉子从侧门送出来,一看就有玄机。更妙的是他们太过招眼,撞上一队扫街的安军,厮杀得两败俱伤,只有那姓崔的护着她逃了出来……真是天赐良机,我怎么能错过,当然须冲了上前,说平康坊中有生门能逃出城,要他身上的玉佩,姓崔的受了重伤,他们走投无路,只能换了衣服跟了我来,我只等骗了他们到这里下手,谁知他受了重伤,却仍如此剽悍,我没有机会下手,只好借刀杀人,出此下下计……现在谁都别活了,你们和我一样,都可以解脱了!”他的脸色白得如厉鬼一般,豆大的汗珠绕着鼓胀变形的眼睛流了下来。
“你……”钟怀看着他扭曲的脸,话结在喉间。“你看看他,他不过是个孩子……”少妇脸上神色怪异,突半哭半笑道。
“你既已知道是我,为什么不来取?”阿复别过头,向钟怀道。
“你既知道自己吞了钥匙,还让我怎么取?”
“哈哈哈……”还带一分稚气的嗓子扯出了钟怀此生听到的最绝望的笑声,“不错,是我把钥匙塞在白蜡里吞了下去,所以任崔清怎么找,也绝不会找到。”他疯狂地大笑,笑得咳出了泪,凄惨的嚎声在古道里扬起回声,听得人毛骨悚然,“来吧,杀了我,开膛破肚,我不会挣扎……快动手,反正蜡快化了,到时也是肠穿肚烂,我活不成了。”不待说完,他的脸禁不住抽搐了起来,一手痛苦地捂上了肚子,“动手啊,还想看着我自尽么?”
“你刚才,本有机会动手的。为什么迟疑了?你可知那是最后的机会。”钟怀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的脸。
“还记得你今天在街上最后杀的那个兵吗?你来之前,他们几人折磨死了临街对面掌柜的新妇和幼子,那个……那个孩子刚过两岁,贪睡得紧,醒来总迷迷糊糊的,常认错人,平日里总喊我阿舅……我当时什么也做不了,只能缩在这里看着,当时……当时我就在想啊,时间太久了,我已经记不太得了,我阿娘和阿弟死的时候,是不是也是那样……” 钟怀握刀的手颤动着,关节硌硌作响,一时却抬不起来。
一道鲜血从“小伙计”颈中泼射而出,他的笑戛然而止,眼中的光逐渐散去,重重跌到了地上,“你……刚才……不……不该救我……”他躺在地上,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,然后慢慢闭上了眼睛。
妇人站在小伙计身后,举起的手微微颤抖着,手中匕首上的血沿着玉腕淌入了袖中,她仰起头,面无人色的脸上,双目空洞无神,颤声道,“他不能白死,他在等着我们活下去。”
小伙计的短打被扒开,老翁两手死命攥着一片碎石,歪歪斜斜地划开了他的肚子,然后慌乱地趴倒在他身上,嘴里不知含混地吼些什么,紧接着两手迫不及待伸了进去。眼见着他脸上扭曲得认不出原来的面目,眼中放射出奇异的光彩,很快双手裹满了粘稠的血,揪着一只长铁匙出来。
他捧着钥匙奔向前去。待到三重门前,老翁颤着将铁钥插入转开,门闸缓缓移转。
“等等,”钟怀一手拦住石门,一手夺过铁匙。老翁也不管他,自己跌撞着跑过门,又咯咯怪笑着奔向远处。钟怀等林恭道和妇人跨过门,反手一拧,将门推上,方觉这堵石壁远比料想的还厚,一时半刻决计无法砸开。他转身向前追上。
“欲嗔贪……欲……欲嗔贪……”老店家癫狂地反复呼喊着,怪叫声飘荡在暗道里。他人在前头跌跌撞撞,连滚带爬,已奔得远了。
“他疯了。”林恭道凄然道。
他被架着蹒跚向前,吃力地挪着两腿。
“是。”钟怀收回目光。
“若是今日我们逃出去了,此后你想去何处?”
“不知道,我还未及想。”
“其实你的腿没断,出去了多养几日,就能好转。”
“是么,可疼得紧……”
钟怀轻笑,手上加了些气力。又行了一段,他不经意地对身侧的少妇道。
“你叫鸢尾?” “你怎么知道?”
“你自己绣在袖底的。”
“不是我自己绣的,是我娘给我绣的,她最喜欢鸢尾。”她气喘吁吁,此刻的声音却透着莫名的和净。“咱们在这里待了多久了?要是外面天已大亮,我们出去了,恐怕就是活靶子。”钟怀不再接她的话,而是望向前方。
“那也挺好的,亮就亮吧,还能再看一眼初升的旭日。”
“我们尽力了,挺好的。”
“后世会怎么记住今天?”
“后世……希望后世不会记得今天……”
“我看到你写的诗了,在你的破纸上,只有两句,‘内库烧为锦绣灰,天街踏尽公卿骨’。”
“我改了。”
“改成什么了?”
“作好再论。余下的两句,希望我这一辈子能写完……” 三人蹒跚前行,不再有话。
尽头,几个水荻叶斜斜地掩映进来,昏青的天光投在洞底,洒出了一片水色。